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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(第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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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王陈玚,大圣朝当今天子的第二子,甚有贤名。以上便是苏蕴明所知的关于这个男人的全部。而这个男人现在就安稳地坐在她面前,沉静地与她对视,在他不出声的时候,每一个小动都表现出良好的教养,仿佛一位与外表相衬的谦谦君子。仿佛他没有带着上帝一般的自信,笃定地对她说:“无论你曾经是什么人,从今天开始,你只是我的人。”苏蕴明想笑。——每当她觉得事情已经荒谬到了极限,事实却总是会挑战她的极限。她微微一笑,起身走到桌前,端起喂他喝过水的陶杯,杯里尚有半杯水,她翻转手腕,杯口向下,慢慢地倒出剩余的水。清水缓慢地淌落到地面上,渗进泥土,她又拎起桌上的茶壶,徐徐往杯里注满茶水。背对着陈玚和夏慕义,苏蕴明喝完整杯水,将茶杯放回桌面,发出轻微的“嗒”一声。“可惜不是酒。”她叹道,没有回头看一眼两人,径自掀帘而出。戌时过后,夜空中终于出现几点浅淡星子。苏蕴明借着星光推开堂屋的门,门外是一处小小的天井,王氏的丈夫还在世时植了一株桂树,王氏睹物思人,将这株桂树打理得枝叶婆娑,在夜风中轻轻款摆。苏蕴明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桂树叶子,这时候她又无比地想要一支烟。数到第四百二十三片叶子,身后传来夏慕义微不可闻的脚步声,他冷冷地道:“苏姑娘,你身份不明,于嫌疑之时出现在嫌疑之地,又怀有东厂飞蛾令,为王爷的安全计,我应该一刀杀了你。”苏蕴明知道他是说真的,她没有回头,却分明感觉到刀锋逼近的寒意,颈后汗毛全都竖了起来。在她屏住呼吸的寂静中,夏慕义道:“王爷饶你性命,收你入府,还望你从此谨言慎行,勿要让我抓到把柄。”顿了顿,他又道:“多谢姑娘救治王爷,在下秋止义,必还姑娘的恩情。”最后这句话出乎苏蕴明意料之外,她蓦地回头,身后却已空无一人。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,苏蕴明慢慢地俯下身,双臂撑在膝盖上,将头埋了进去。她做错了什么?苏蕴明苦苦地自省。她不该救陈玚?不该报复夏依依?不该摆摊测字算命?不该引起夏慕生的注意?不该从信阳来端桓?不该收留聂阳?不该穿越时空?不,除了穿越时空没得选,其余的一切重来,她仍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性格决定命运,苏蕴明呻吟一声,tmd性格决定命运!拖着脚步走到被鹊占鸠巢的房门前,苏蕴明吸一口气,刚要掀开帘子,大门处突然响起“咚咚”的砸门声,伴着有人粗嗓子嚷嚷:“苏相公,开门啊,苏相公,出大事了!”大事?苏蕴明听出是邻居李大的声音,此人性格豪爽,不是个大惊小怪的,既然他急成这样,肯定是真出了事。不知为何,苏蕴明下意识转头看向王氏母子的房间,蓝色土布门帘安静地遮挡着门后的一切,她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愈强烈。咬了咬牙,苏蕴明叫道:“王家嫂子!在家吗?王家嫂子!”身后“悉簌”声响,秋止义掀帘出来,皱了皱眉,叉着手默不声地看着她。苏蕴明不理他,紧盯着对面终于有动静的门帘。门帘下半截蠕动了一会儿,探出王生义的大脑袋,小手揉着眼睛,边打呵欠边道:“师傅,娘亲还没回来——”还没回来?不详的预感仿佛正一点一滴变成现实,苏蕴明什么都来不及想,转身直冲到大门前,一把拉开门。门开得太急,正在砸门的李大一个趔趄就摔了进来,苏蕴明连忙伸手扶住他,先闭了闭眼,勉强稳定自己的心神,笑着开口问道:“李大哥莫急,慢慢说,出了什么事?”李大惊魂未定地喘着气,看了看她,欲言又止。租房时苏蕴明与王氏商量好,为避嫌疑,两人对外只称表姐弟。当下她追问道:“是不是我表姐……表姐……”她说不下去,李大却一拍大腿,大声替她接了下去:“你表姐给姓范的大户洗衣服,手脚不干净,偷拿人家小姐心爱的簪子,被人一顿板子,当场打死了!”耳边“嗡”一声响,苏蕴明倒退一步,立足未稳向后便倒,腰间及时环上一只手,将她揽进怀里。苏蕴明抬头,星光下看到一个线条美好的下颌,白肤上却有一条浅浅的线。她此刻无力去分辨那是什么,轻轻挣了挣,从陈玚怀里脱出来。陈玚身后站着秋止义,后者惯常面无表情,陈玚又披上那件微有些松垮的青袍,随意地立在门口的台阶上,目光清远,似乎在看她,却似看着山水树木。是了,他原本便是这样,就在昨天,他们初次见面,他便是这样看她。或者……苏蕴明走下一级台阶,再下一级,回过头,望着高高在上的陈玚。或者,在他眼中,在他们这类人眼中,她的存在,她们这类人的存在,与山水树木并无区别。他们这类的……特权阶级,与她的世界里小打小闹的纨绔子弟不同,在这个世界里,真正的特权阶级没有名为“舆论”的笼子,没有拴在他们脖子上的那条叫“法律”的锁链。生杀予夺,一念之间。晨曦初上,寅时未到,吏部范侍郎在端桓城东的大宅已敞开正门,家人老小齐齐整整地分列两行,恭送范侍郎出门早朝。范侍郎所乘的轿子晃晃悠悠地远去,众人呵欠连天,夫人小姐可以回房补眠,仆役们却没这么好命,一个个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,各司其职,准备开始一天的工。没人留意到街对面的老槐树下多了辆马车,车夫的位置坐着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,面容冷峻,一身掩不住的精悍之气,虽然坐着,却仿佛随时能弹跳起来一般。车帘被揭起一条缝隙,露出苏蕴明带着倦意的脸,朝范府大宅张望了眼,手掌轻拍怀里的孩子。“王生义。”王小盆友瞌睡被惊醒,迷迷登登地抬起大脑袋,看了看他的师傅,又顺她所指,望向范府堂皇富贵的大宅。“看仔细,记住了,这个地方,这家人。”苏蕴明慢慢地道:“将来,你会用得着。”王生义不懂,但小孩子甚是听话,依言瞪圆了眼睛,眼珠子溜溜地绕着范府大宅转了一圈又一圈,像是要把它从眼睛映进脑子里,刻出深不可灭的痕迹。苏蕴明转过头,正迎上陈玚的注视。他坐在光线不及的车厢角落,目光依然清澈如安静流淌的泉水,仿佛任何人都能透过水面,看清水底游鱼、每块鹅卵石上的花纹。她沉默地垂下眉睫。对于陈玚同意她把王生义一并带走,还让马车绕路经过害死王氏的范府,苏蕴明表面道谢,心里不以为然。如果她没有被迫变成某特权阶级的所有物,这些事她完全可以自己完成。而另一些事她根本无须做,比如连夜收拾东西跟着他回魏王府。彻夜未眠,苏蕴明早已困倦到十分,腹诽着陈玚,竟不知自己何时睡了过去。但她毕竟睡得浅,匀速运动的马车突然转为静止,她便立刻张开了眼。先看到了保持原姿势坐在车厢角落的陈玚,他似乎一直在看着她,不知看了多久,见她醒来,却漠然地别开了眼。苏蕴明坐起身,发现王生义抱着她的右腿睡得正香,车帘被掀开,车夫位置的秋止义探进头来。“王爷。”他皱着眉,道:“三殿下在王府外求见。”“不见。”陈玚合上眼,毫不迟疑地道。秋止义点了下头,也不再多言,回身驾御马车偏离原来的行进道路,徐徐拐向王府侧门。苏蕴明听他们话中之意,特权阶级出现内部矛盾,陈玚和他的三弟关系麻麻。她对此兴趣欠奉,狗咬狗一嘴毛,兄弟阋墙本来就是皇室常规戏码,蹄声得得,她靠在车厢壁上,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摩着渐渐麻痹的右腿,回忆过去发生的事,想象即将到来的转变,越想越是对这种脱离她掌控的情况感觉无比憋闷,她忍不住撩开车帘,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。将将掀开一半,蓦地传来陈玚的低叱:“别动!”苏蕴明一怔,手里动停住,眼睛却透过撩开一半的车帘望出去,前方不远处也有一辆马车,一个锦衣人正弯身下车。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,没有戴冠,一头乌发束在头顶,束发的绦子颇为别致,两端分别垂着颗明珠,那珠子随着他下车的动轻轻晃荡,如两团小小的晕光。虽然只是个背影,苏蕴明却觉得分外眼熟,像在哪里见过,不由地挪不开目光,那人似乎也感应到她的注视,忽然回头看来。“哗!”身后陈玚欺近,一把扯下车帘。厚重的车帘降下,刚刚明亮一点的车厢又恢复昏暗,显得愈发狭窄挤迫。陈玚没有动,被他贴住背后,几乎是搂进怀里的苏蕴明也不敢妄动。静了许时,陈玚淡淡地道:“那是我弟弟,三皇子陈旸。”苏蕴明默念了几遍这个与聂阳发音相似的名字,心中一动,她终于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:初到京城的“闵氏”车行马车上,也是隔着车帘,她偷偷窥视那位“魏王”的背影。陈玚仍旧没动,隔着几层薄薄的衣物,苏蕴明的脊背能感觉他胸前的热量,甚至心脏跳动的节奏,他的呼吸均匀地喷在她发间,吹动发丝拂面,微微有些发痒。很久没有和一个男人如此接近,苏蕴明心里却没有半分旖旎的想法。一个仅凭心情变化便能擅自决定她的生死,而她没有任何拒绝抵抗余地,这样的男人,她只觉得恐惧。苏蕴明很久没有体验过恐惧,自从她七岁那年鼓起勇气打开衣橱,没有遭到衣橱怪物的袭击,她便再也不怕和不信“未知”。而面对“已知”,她习惯于做任何事前好充分的准备,趋利避害,根本不给恐惧滋生的机会。可是这一次,在绝对的强权面前,她仿佛又变回了七岁那年稚弱怯懦的小女孩儿,除了恐惧,什么都无能为力。陈玚说了那句话,挨着她不动,苏蕴明猜测他有谈话的兴致,只好道:“我初到端桓的时候见过三殿下,当时听人叫他‘魏王’,你们……长得很像?”出口她便知说了句废话,人家是真兄弟,又不是夏慕生那样的冒牌货,当然长得像。果然陈玚轻轻地“哼”了一声,没有答理这种没营养的问话,身体也退了开去,重新坐回车厢角落的老位置。苏蕴明暗暗松了口气,这才发觉双手紧紧地扣着窗框,十指因为用力而泛白。离得正门远了,确定三皇子一群人被远远地抛在后面,秋止义打个唿哨,早有人拉开王府侧门,马车踏着平整的大道,不疾不徐地驶了进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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