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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(第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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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车又驶了一段时间,苏蕴明后知后觉地发觉陈玚写给她的信丢了。更晚一会儿,她发现马车并没有在集市停下,反而穿进一条笔直的无人巷道,苏蕴明探头问了几声,车夫恍若未闻,反而鸣响鞭子,车速陡然加快,苏蕴明跌回车厢内,听到马儿撒开四蹄,敲击着地面“砰砰”响。一柱香后,马车停了下来。苏蕴明被颠得狠了,总觉得身下仍在剧烈起伏,趴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。她支起半身,没有了马蹄的敲击声,只觉身周静得出奇,仿佛只有她一个人。想到这点,苏蕴明爬过去一把撩开车帘,车夫的位置果然没有人,拉车的马儿安静地回头看了她一眼,眼神温驯,轻轻喷了个响鼻。苏蕴明满腹狐疑,拿了包裹跳下车,环视了一圈,发现身在一条东西走向的巷道深处,两头望去都只能看见绵延到目力尽头的青色巷壁,墙后似乎住着人家,南边墙上有一道朱漆小门,墙头不高,攀出几枝青嫩嫩的细条,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。几乎在苏蕴明刚看到这道门,门便开了。门后立着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,朝她福了一福,娇声软语地道:“奴婢存善,苏姑娘请进,家主母恭候已久。”如果刚开始苏蕴明只是模糊地猜想,从朱漆小门入内,沿着花丛中一条小径到达一处凉亭,见到丫鬟口中的主母之后,她有百分之九十肯定自己是对的。那是位看来只有二十出头的美貌女子,安坐在亭内石桌后,姿态雍容,眼瞳中隐隐有看透世情的倦意,所以苏蕴明猜她的实际年龄应该略大几岁。她一身衣裙只有七成新,满头青丝挽成代表妇人的髻,耳垂没有戴珠,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,是右手袖边半露出的一个通透的玉镯。饶是如此朴素的妆扮,却半分不减这女子的风采,只觉高华出尘,苏蕴明看着她,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“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”如此人物,又能令魏王府的车夫假装采办将她运来此处,还能有谁?苏蕴明想到轻雪很可能也听命于她,心头微微发酸。她后退一步,撩起衣摆跪了下去。“民妇苏聂氏,拜见王妃娘娘。”“苏姑娘请起。”魏王妃的声音温温凉凉,这夫妻俩一个毛病,都无视她自称“民妇”,硬要叫她“苏姑娘”。苏蕴明依言起身,最近辛苦了她的膝盖,都快跪出茧子了。魏王妃颔首示意,亭内的侍女整齐地蹲身行礼,悄没声息地鱼贯退出,只剩下接引苏蕴明入内的存善。“苏姑娘请坐,”魏王妃温言道:“听闻你是信阳人,我正好有些产自信阳府的白毫,请姑娘陪我尝一尝。”苏蕴明对她行了一礼,坐到对面的石墩上,两人一起望向亭外,存善不知从何处搬出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,炉上坐着一壶半开的水,白腾腾的水蒸气冒出来,又很快弥散成虚无。苏蕴明看得出神,忽听魏王妃道:“我绕过王爷,大费周折地把你请过来,姑娘心中想必有所疑惑。”她侧头看着魏王妃,后者面容与语调同样平静,仿佛闲谈一般道:“实不相瞒,本宫是要对姑娘不利。”这是魏王妃第一次自称“本宫”,苏蕴明明白她的意思,即她所言的“不利”是站在王妃的立场不得不为。她对魏王妃的气度颇有好感,当下也不再拘泥,直接问道:“是我做错了什么?”魏王妃摇首,道:“姑娘救了王爷,身为妻子,我只有感激。”“还请娘娘明言。”魏王妃转过头,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,同时听到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响。水开了。滚水冲在莹润的白瓷杯里,根根带着白色绒毛的细芽竖立起来,悬浮在杯中,迅速泛起亮晶晶的小水泡。茶香从若有似无渐渐浓郁,萦绕鼻端,两人皆深吸一口气,同时道:好茶。”这一声出口,两人都是一笑,一点点针锋相对的敌意如水蒸气一般消弥无踪。耐心地等着白毫泡开,苏蕴明听到魏王妃问:“不知姑娘可听过太宗和今上的故事?”她还真听过。从信阳到端桓的路途遥远,乘客们无聊讲故事,讲得最多的除了大圣朝开国太祖金戈铁马的激战,便是太宗与当今皇帝,两代大圣朝天子的痴情狂恋。太宗与今上本为兄弟,太宗伤心爱妃惨死,毅然削发为僧,传位于当今皇帝。孝端皇后是本朝国母,六年前病逝,传闻皇帝悲痛欲绝,不肯让后棺下葬,数着日子等皇后归来。太后为缓解皇帝的哀思,改元元和。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”魏王妃吟罢,自失地一笑,道:“昨儿听到戏里这段话,一时感触,倒记下了。”苏蕴明默默地欠了欠身,端起茶杯,茶汤已转成明亮的黄绿色,将茶杯移至唇畔,轻轻啜饮了一口,只觉甘芳满腮。“王爷对女色向来寡淡,府内的姬妾倒有大半是摆设。哪怕是摆设,我即是主母,这些摆设便都要登记造册,由我辖管。断没有越过我,直接给轻雪下令,安排一个无名无份的民女侍寝的道理。”魏王妃依然平静地道:“从那时我便知道,王爷对姑娘动了真心。”苏蕴明手一抖,放下茶杯,起身,又跪了下去。“对不起。”她真心诚意地道,羞惭得无地自容。她不认为陈玚动心有她的错,但她对陈玚由恐惧厌恶到渐生好感却是事实,当拆开方胜,想通了那句借佛谕暗传的情话,她心中分明是欢喜的。苏蕴明在感情上很有些洁癖,这也是她多年来只交过一个男朋友的原因,对她来说,只这一念生,便是错。魏王妃叹道:“太宗和今上都是情种,王爷与他们一脉相承,却素来冷淡,我原以为龙生九种各不同,如今才知……苏姑娘,自那夜后,王爷再没有碰过任何姬妾。”她缓缓站起身,垂眸看着苏蕴明低埋的颈项,只要一刀下去,这个夺走他丈夫心的女人便能永远消失在世上。……过后呢?她不了解她的丈夫,或者说,她不了解陈家男人对感情的疯狂,如果江山可抛皇位可弃,一个妻子算什么?最终,她继续保持着平静的语调,道:“成妃娘娘是王爷生母,本宫受她所托,请苏姑娘入宫暂住。”皇城位于帝都端桓的中心,东南西北四门前各有一条平直宽阔的大道辐射出去,便是苏蕴明曾在南门外见过的“中街”,仅供特权阶级通行,平民严禁踩踏。而此时,苏蕴明坐的马车正稳稳当当地顺着中街驶向皇城东门,她偶尔撩起车帘,看到街边有衣着褴褛的百姓跪伏行礼,心里一阵不舒服,只好眼不见为净,闭目养起神来。行驶到皇城东门,马车稍微放缓速度,守门的侍卫早认出了车上魏王府的标记,挥挥手示意放行。马车驶入皇城,徐徐停了下来,早有太监宫女备好了小轿恭候,苏蕴明学着魏王妃,先在一个小圆凳上踩了下,再被太监宫女扶着下了地,钻进小轿中。小轿“嘎吱嘎吱”地晃悠着前行,苏蕴明坐了一会儿,甚觉得无聊,进宫之前魏王妃找人教过她礼仪,特别强调不能东张西望。她忍不住,还是掀开轿帘望出去。入目是一片阔大平整的广场,比后世太和殿前的广场更大几分,苏蕴明匆匆一眼,尚未目测出具体数值,小轿已转入巷道。巷道底部与刚才的广场类似,也是铺着整齐的青条石,石缝间灌了浆,所以不像见月寺的地面那样长出野草。两旁的巷道甚高,轿窗狭窄,从苏蕴明的视角看不出究竟有多高,但时近午时,地面投射出两边高墙的影子,竟似把天都夹成了窄窄一条。小轿在巷道里行了许久,转入一道朱红宫门,苏蕴明察觉轿身落地,连忙放下了轿帘。等了一会儿,轿帘被从外撩起,一个宫女来扶她,苏蕴明目不斜视,视线只集中在她的袖子上,发现她的袖子上绣了一枝娇嫩欲滴的桃花,绣工甚是出色。这宫女引她往前走,跨门槛,跪下行礼,苏蕴明头也不抬地照做,听到她柔声道:“成妃娘娘,苏姑娘到了。”苏蕴明低着头,感觉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游移,过了一会儿,一个女子冷淡地道:“知道了,带苏姑娘下去休息。”声音出乎意料得好听和年轻,那腔调却让苏蕴明第一时间想起陈玚,应该便是成妃。那宫女又将她搀起来,穿过一重重窄门,跨过不知几道门槛,终于道:“姑娘以后便在这里休息吧。”她又道:“我叫朱桃,是成妃娘娘这宁寿宫的昭训,姑娘可以像其他人一样,叫我桃昭训。”苏蕴明在学礼仪的时候大概了解过大圣朝的女官制,共分九品,轻雪是最低品的奉仪,而昭训是正七品,算是高等宫女了。当下她蹲身福了一福,道:“见过桃昭训。”朱桃笑道:“姑娘不必客气,娘娘已经着人去内庭衙门讨你的敕封文书,等文书下来,你我便是同级,该亲亲热热的才好。”敕封文书?苏蕴明一惊,魏王妃信誓旦旦,只要陈玚死心便放她离宫,形势比人强,她只能假装相信,心里也勉强存了一分希望,难道这最后一分希望这么快便要破灭?她一惊之下抬头,看清朱桃的脸,她大约二十七八岁,颇为妩媚,眼波流转间像要滴出水来。朱桃似乎猜出苏蕴明惊讶的原因,笑吟吟地抚了一下鬓角,低声道:“这里是皇宫,没名没份一天都待不下去的地方,姑娘且放心。”她不放心……又能怎样?一切就像是魏王府日子的延续,只不过苏蕴明被困的地方由随园换成了活动范围更小的房间,推开窗户能看到一处小小的荷花池,满池听雨的残荷。成妃没有再见过她,她住在人家的地方,连主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,好在她对此也毫无好奇心。朱桃调拨了一个小宫女照料她的饮食起居,自己每天过来陪她吃一顿饭,苏蕴明料到她是奉命监视她,朱桃也不怕她猜到,大家都是聪明人,彼此心照不宣。长天白日无事可做,苏蕴明便拿出随身带的聂阳用过那套文房四宝写字,她在魏王府用惯了上好的东西,颇有些不习惯,许久才写出一幅满意的字,搁笔细看,却又不知不觉地写出了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。她见到这经文便想起陈玚,想起他放她走,却借佛喻说“我该如何寻回?”,想起他高华出尘的妻子,想起她自从遇到他以后接踵而来的倒霉事。苏蕴明出神了许久,窗外下起小雨,残破的荷叶被雨滴敲得簌簌响,如同夜宿随园时听到的落花的声音。她叫小宫女点了灯,揭开灯罩,将经文凑到火上燃成灰烬。苏蕴明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,尤其在她目标坚定的时候,所以她穿越前能忍住咕咕叫的肚子非要去吃水煮鱼,穿越后能靠着一点渺茫的线索满世界寻找聂阳。如果之前聂阳的存在是她为自己安排的精神寄托,现在,寻找聂阳这件事本身,已成了她新的精神寄托。就像她曾对轻雪说过的,人生短短数十年,她不会放弃寻找,但如果真的找不到,只要她和聂阳都能平安无事地活着,也便足够了。所以她不愿借助陈玚的力量,那样肯定能更快找到聂阳,但也更容易引起东厂的注意,从那名黑衣人想杀聂阳来看,东厂是敌非友。何况,虽说陈玚表现得对东厂很戒惧,但他是政治人物,政治从来有利益无对错,聂阳身世成谜,能引来东厂这么大来头的敌人,若是也威胁到陈玚,保不定他就把她卖了。还有一点苏蕴明深心里不愿多想的是,聂阳的失踪太过离奇,万一、万一他已经……她宁愿这一生都不要知道真相。抱着这样的心态,苏蕴明耐心地过着被囚禁的日子,每天写写字看看风景,安然适意,让朱桃暗暗称奇。内庭衙门的敕封文书已经下来,一个小太监来宣旨,苏蕴明熟能生巧地跪听完,接过明黄的圣旨看了半天,得出一个结论:她从此是皇帝的女人了……这寡妇二嫁,也嫁得忒生猛了点。九月初一,当今皇帝五十寿辰,大圣朝普天同庆的万寿节。皇帝白天在前朝受了大臣们的朝贺,夜里在御花园摆下家宴,与整个后宫同乐。朱桃傍晚过来找苏蕴明,送了几套颜色鲜妍的衣服,又张罗着帮她梳头打扮良久,喜滋滋地问她好不好看?苏蕴明对着铜镜照来照去,看不出那个黄澄澄的女人有什么变化,只好胡乱点头。她回过头,见朱桃也是精心打扮过,鬓边斜插了一枝带露的桃花,仔细看才发现是绢花,花瓣上的露珠是小颗的珍珠。“桃昭训,”苏蕴明笑道:“我们只是随大流行了礼就回来,前后不过一刻钟。”朱桃听出她的笑谑,两人这些日子言语投机,便如老友一般,当下斜眼飞回去,道:“没听过戏不是,就算只亮个相,也得博个满堂彩!”苏蕴明笑着摇头,觉得她和吕殊怀甚像,天生的风流人物,便是皇宫也拘不住。两人等成妃准备好,随在宁寿宫环佩叮咚一群女人中间,往御花园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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