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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第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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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和六年九月初一,大圣朝第三任皇帝陈彧五十寿辰,普天同庆的万寿节。苏蕴明从头到脚都是白色,昏昏噩噩地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,身周是和她一样饥寒交迫、困倦欲死的女人。她瞄了一眼跪在左前方的朱桃,稍远一些是她们这群人之首的成妃,再隔数行的魏王妃。这些昨天还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人,便如开到最盛的花,短短一天时间迅速地萎谢下来。因为她们共同的丈夫,站在大圣朝至高点的那个男人,选择在寿辰当天结束自己的性命。寿宴开始前,陈彧拜过太后,去了停着孝端皇后棺椁的偏殿,驱走所有侍卫仆役,从容喝光随身带的酒。酒名“一炉香”,一炉香后,无论凡人天子,再也无须受那至爱永别、相思磨心的苦楚。是的,整个皇城,乃至整个大圣朝都将知道,今上陈彧殁于自尽。苏蕴明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地面的砖缝,耳边似乎听到魏王妃温温凉凉地吟道: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”陈玚淡淡地道:“我不得不说,他们不了解陈家的男人。”疯子……她想,陈家的男人都是疯子……疯子二号陈玚并未对他的脸多加解释,当苏蕴明被两个聂阳震懵了,他只是和三皇子陈旸遥遥地对视了一眼,月色浅淡,他的目光如月色般带着薄薄的凉意,没有丝毫感情。陈旸向他颔首示意,目光从苏蕴明身上毫不停留地掠过,便如她根本不存在一般。他领着延禧先行离去。陈玚拉着苏蕴明走相反的方向,两人一路上默不声,事情发生得太激烈太混乱,他们都需要时间理清思绪。沉默一直维持到分手的时候,陈玚和苏蕴明同时望向对方,欲言又止,又同时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。苏蕴明沿着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巷道一个人踽踽前行,高高的巷壁把天空夹成窄窄的一条,月光投下巷壁的影子,湮没了她的影子。她听到丧钟敲响,浑厚沉郁的钟声一连九响,象征着九重宫阙、九五至尊、从九天之上降临凡世的统治者——天之子。天子驾崩。没有人追究苏蕴明中途失踪,甚至没有人发觉她失踪,宁寿宫上上下下乱成一团,所有人都忙着除掉身上所有鲜妍的装扮,收藏起眼睛看得到的华丽奢靡,换成一水儿的白。仿如一夜间由秋入了冬,下起了雪,这银装束裹的世界。成妃召齐宫中所有人训话,有了两个聂阳的刺激,再目睹成妃与聂阳有五分肖似的脸,苏蕴明已能镇定地垂下目光。大行皇帝的梓宫停在与孝端皇后棺椁相邻不远的另一间偏殿,所有有品级的宫人必须到棺前守灵,苏蕴明随众拾阶而上,抬头看了一眼挂着白绫的匾额,上书“猗兰殿”。进殿后按品级高低跪好,太监拖长声调叫“举哀”,于是众人齐齐高声痛哭,太监又叫“娘娘保重身体”,哭声迅速变得微弱,众人抽抽泣泣地歇一会儿,直到太监再次宣布“举哀”。苏蕴明冷眼旁观,这群女人中真正对皇帝有感情的恐怕很少,估计也早被他的无情磨成了铁石心肠。成妃算是哭得最认真的,虽然声音不大,但眼泪没有断过,一双美眸被泡得肿涨变形。角度正好,苏蕴明躲在前方的宫人背后,可以放心大胆地审视成妃的脸,寻找她脸上与聂阳相似与不相似的部分。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,她已能察觉两个“聂阳”的不同之处。不出所料,陈玚更像成妃,五官偏向清淡柔和,冷则冷矣,只会令人觉得不好亲近,并不会有太大的压迫感。三皇子陈旸却相反,就算他礼貌周全态度和煦,只要他不笑的时候,便是天生的凛然,他的美貌带着锋刃一般强烈的攻击性。而这,正是苏蕴明曾在聂阳身上见过的。还有一点更明显,便是两人的年龄差距,聂阳失踪的时候十五六岁,一年后是十六七岁,只是个还在发育期的少年,陈玚却已是成年男子。苏蕴明把目标锁定三皇子陈旸,当然没有天真到直接冲上去相认,看那夜陈旸的表现,似乎是把她当了陌生人。要么是他碍于形势不便相认,要么是他确实不记得她。若是后者……苏蕴明暂时还想不出办法。断断续续哭了一天一夜,猗兰殿里的女人们接近极限,连魏王妃在内,不时有人晕倒被抬出去,剩下的也都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,随着太监沙哑的“举哀”声干嚎。苏蕴明的目光一直在成妃身上打转,见她跪在那里前后晃荡、摇摇欲坠的样子,身边几名宫人却都趴着不动,伸长手扯了一下朱桃的衣摆。朱桃顺她所指看了一眼,连忙膝行过去扶住成妃左边,无奈她也是强弩之末,倒被成妃带得歪歪倒倒,苏蕴明叹口气,也从后头挪上前,扶住成妃右侧。成妃徐徐张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,泪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,颤巍巍地道:“是你……”苏蕴明温言道:“娘娘请节哀。”“是你……”成妃却像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,喃喃道:“我就不明白……你有什么好?”苏蕴明微微皱眉,她能看出成妃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正常,恐怕受一点刺激便会失控,当下更放柔了声音,哄着她道:“是我,娘娘说得对,我没什么好。”她向朱桃使了个眼色,后者何等伶俐,立刻朝旁边侍候的小太监召手,示意他们把成妃扶下去。小太监还没走近,成妃却不知从何生出力气,陡地伸手揪住苏蕴明衣襟,厉声道:“你没什么好,他眼里为什么只有你?为什么不看我一眼?”她像是有极深的怨毒,说话间面目扭曲,手上抓得死紧,苏蕴明被她勒得呼吸困难,朱桃刚叫了声“娘娘”,被她一把挥开。“举哀”声和哭声都被压了下去,奄奄一息的宫人们噤若寒蝉,猗兰殿内只剩下成妃嘶哑的叫声在回荡:“为什么不看我……明明我们长得如此相像……为什么?”苏蕴明喘不上气,听到这里心中一动,大约捕捉到她的心结,勉强出声道:“像有什么用?冯京马凉,孔子阳虎,真的假不了,假的真不了。”成妃被她说中心事,手一抖,苏蕴明趁机挣脱,狼狈地爬起身,双腿血脉不通,差点又摔回去,一名小太监从旁扶住了她。成妃举目四顾,目光所及的宫人都焕发出精神,飞速地向后退开,很快在她身周留出一片空场,连朱桃也被拖走。人都移开了,大行皇帝的梓宫清晰地出现在成妃的正前方,她一眼望住,目光渐渐化为茫然,蓦地扑到梓宫上哀哀哭嚎:“皇上,你睁开眼看一看我,我才是陪你到最后的人!我还给你生了儿子,我们的儿子——”“砰!”紧闭的殿门骤然被撞开,苏蕴明回头,出现在殿门外的正是成妃刚刚提过的龙子——魏王陈玚。陈玚出现在殿门外,也是从头到脚的白色,他本就爱穿白衣,此刻看去并不显突兀。他站在那里环视一圈,又是那种视人如山水树木的目光,清俊的面孔上木无表情,束发的白色布条在风中剧烈地旋转飞舞。整殿跪伏的宫人中唯有苏蕴明站着,陈玚的目光与她一碰,默契地转开,苏蕴明垂眸盯着脚尖,陈玚望向停在猗兰殿中央的大行皇帝梓宫。他缓缓举步迈入殿内,一步、两步、三步,满殿的人静悄悄地呆望着他,并不响亮的脚步声清晰地仿如敲在每个人心底,司礼太监像是猛然醒过神,尖声叫道:“这里是内殿,王爷,王爷您不能进来——”随着这一声,仿佛某种不可言的禁忌被打破,猗兰殿内的女人们纷纷尖叫起来,惊慌失措地互相践踏、挤压,退避到殿内角落的阴影里,蜷缩成一团团,像一群受惊的小动物躲进了黑暗安全的洞穴。司礼太监高声吆喝,小太监们赶过去阻拦,连扶着苏蕴明的小太监也放开她冲上去,秋止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,一招一个,包括瑟瑟发抖的司礼太监,全都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。猗兰殿内再度安静下来,留出的空场更大,月光从门外投进来,静静地铺陈到大行皇帝的梓宫前,还留在殿中,沐浴在月光下的,只余下苏蕴明和成妃。陈玚对一切置若未闻,一步步稳稳地往前走着,与苏蕴明擦身而过时,她没有抬头,视线里他素白的衣袖一掠而过,来不及看清袖边的花纹,便已过去了。成妃还趴在梓宫上,陈玚的突然出现让她混沌的神智受惊过甚,晕了过去。陈玚却根本没有看她,一撩衣衫下摆,跪倒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。苏蕴明慢慢地抬头望过去,陈玚背对她跪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,虽然是跪着,他的脊梁挺直,头颅高高昂起,透出一丝倔狠的味道。夜风打着旋儿吹进殿内,他脑后的白色布条在风中扑腾,衣衫鼓荡,发出烈烈声响。“父皇,”陈玚开口道,如平时一般淡漠的语调,殿内人人静默,只闻他一个人的声音,“儿臣不服。”他话音甫落,殿外传来爆豆般嘈杂急促的脚步声,苏蕴明刚转过头,数十人一队盔甲鲜明的卫兵旋风般冲进殿内,引得角落里的女人们又一阵惊呼,拼命往墙根缩,恨不得把自己融进黑暗中。陈玚似乎一无所觉,依然背对殿门一动不动地跪着,秋止义横身挡住他,冷冷地按住腰间刀柄,苏蕴明能看清他黑衣下贲起的肌肉,仿佛一条随时准备展开搏杀的豹。卫兵进殿后却没有行动,目不斜视地分列两行,金属的摩擦声在安静的猗兰殿内听得清楚,一个更清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,徐徐拾阶而上,月光清泠泠地洒在殿口,那人便站在月光之下。那一年,苏蕴明把最后半块巧克力喂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,她看着脚边的月光思念自己回不去的年代。后来,她无数次看着同样的月光思念这个孩子。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。苏蕴明终于又见到聂阳。或者说,陈旸。聂阳打小便是极修边幅的人,陈旸也是一身素服,却能看出边角细节比陈玚的白色布衣考究许多,头发也绾得一丝不乱。如同陈玚突然现身一般,他也是面无表情地负手站在殿口,淡淡月色映在他的脸上,所有人却忽然有光华耀眼,不敢逼视的错觉。他在殿门口站了一站,身后又出现两个人,一个是苏蕴明认识的延禧,另一个眼眸细长的少年打扮却颇奇怪,虽然也是服丧的白衣,却怎么瞧都像是女子的款式,腰间还缠着一条不伦不类的织锦带,挂着一串希奇古怪的配饰,显得腰身纤细,不盈一握。那少年眸子细长,眼瞳却极大,溜溜一转便发现苏蕴明在看他,笑眯眯地也看过来,还拉了一下陈旸的衣袖,指给他看。三人从苏蕴明身旁经过,她的心刚提起来,陈旸的目光已从她脸上掠过,如微风掠过一片浮在水面的落叶,没有激起一丝涟漪。他不认识她,他已经忘了她……提的高高的心瞬间沉落下去,苏蕴明失望到极点,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冷冷地道:“这是你的报应,你在乎的人不在乎你,苏蕴明,这是你自私的报应。”滴水未沾地跪了一天一夜,渺无希望地寻觅了两年,失望摧毁了她的意志,疲惫像潮水一般涌上来,苏蕴明无所凭依地摇晃了一下,重重地摔倒在地。身后传来的声音让陈旸脚步一顿,旋即继续往前,无视全神戒备的秋止义,停在跪着的陈玚背后。他撩起衣衫,也跪了下来。他一跪,他身后的延禧和女装少年跟着跪下,三人呈“品”字形,正对着大行皇帝的梓宫。陈旸跪下,恭恭敬敬地俯地叩首,额头与地面撞得“嘭嘭”声,一连九响。他直起身,额头上已见血痕,平静地道:“儿臣德望微薄,不足以担此大任,然父皇遗命,儿臣惟遵而已。此生未已,儿臣必殚精竭虑,不负父皇所托。皇天后土,天日可鉴。”他的声音仍然是玉石沙砾搅合一般的含混,这段话却说得清清楚楚,每个人都听进耳里,殿门前的两列卫兵齐整整地叩首下去,金属摩擦声中斩钉截铁地道:“拜见皇帝陛下!”陈旸缓慢地站起来,最后看了一眼大行皇帝的梓宫,转身大踏步走出猗兰殿,苏蕴明挣扎起身,依稀觉得陈旸瞥了她一眼,抬头却只见到他决然的背影,卫兵们跟在他身后列队离去,银色的盔甲闪着肃杀的寒光。殿内的陈玚这时也叩了一个头,苏蕴明离他最近,听到他趴在地上,极轻极淡地重复道:“父皇,儿臣不服——死也不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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