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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(第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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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胡也频

父亲转过身,坐在书橱旁边的躺椅上,将我抱在他的怀里。他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发,摸我的脸,还用他的嘴唇来亲我的嘴。

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。那时候我才做过七周的生日。我非常地可怜我的父亲。

他整日地低低地叹息,皱着眉头,一个人悄悄地在房子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:看他的样子,是稀奇极了,我暗暗地怀疑和不安着。因了胆小的缘故,又不敢去问;只就我的揣测,我断定他这种变态是自那一个夜深时起的,那夜的情形是这样:当我张开了蒙眬的睡眼,我便听到从堂屋的正房里送来又坚实又洪亮的响动,和玻璃或瓷器打碎的声音,其间还错杂着父亲的叹息和婶婶——我的后母——带着吵骂的哭泣。这时,我很害怕,紧紧地拉住乳妈的手腕,低声地问道:“他们做什么呀?”

“没有事。”她回答,“你乖乖地睡吧!”便轻轻地拍几下我的背。

稀里哗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。

“你听!”于是我又挨近她,说:“大约是那个花瓶摔破了吧?”

“别多话!”她又拍着我。“还不好生的睡去么?明天还得上学哩。”于是她自己便装作睡样,故意地大声地打起呼噜。

“爸爸又生气了!这都是婶婶的不是:她坏透了,我不喜欢她!”这样想着,不久,我也睡着了。

第二天,从学校里回来,我见到父亲,他的脸色便很晦涩,勉强地向我笑着,也是苦恼的样子了。从此后,父亲便没有快乐过,他是衙门也不到了,公文也不批阅了,宾客也不接见了,整日夜只是吸烟,叹息,和悄悄地在书房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。并且,他看见我走到他怀里去,情形也异样了:平常他是很温柔地抚摩我,很慈蔼地和我闲谈;现在只是用力地把我抱了一下,吻了一口,便很凄凉很伤心地说:“到乳妈那里去吧,爸爸要做事哩。”他的脸色显现着惨淡,眼里也闪起泪光了。

父亲这样突然的变态,虽然他自己不愿告诉人,也不喜欢人去问他的究竟,可是许多人都知道了,并且替他不安,忧虑,以至于大家私下议论着,想着种种补救的方法。

叔祖母说:“撵掉她,这样的败坏门风……”

“三弟并不会这个样,”大伯父接上说,“只要她肯改过,就算完事了。”

“老三真不幸,”二姑妈也叹息着,“美康的娘多贤德,偏偏又短寿了!”

诸如此类的论调,太多了,但每个人都认为他自己所说的话是对的,是补救我父亲变态的唯一妙法,因此,经了好多次的讨论,其结果,依样是大家带着不经意的愤怒,讥诮,谩骂,叹息,和充满着感慨地各走各的路,散开了。

其实,真切地为我的父亲抱着不安和忧虑的,却是默默无言的我的乳妈。她一见到我放下书本,丢下皮球,和不玩各种玩具的时候,便诚恳地对我说:“美康!你去看一看爸爸啰。”

到我从父亲的书房回来,她迎着我,开头便问:“美康!爸爸在做什么哩!”带着欢欣的希望的意思。

“在吸烟。”我回答。

“还有什么?”她又问。

我想了一想,说:“他亲我一下嘴。”

于是她静默了,在沉思里叹息道:“要是太太在世,就不会这个样了!”

乳妈虽说是非常的忧虑,牵挂,觉得我父亲所处的境遇太不幸;然而她从不曾直接地去劝解过,慰问过,只是在有时为我的事情去请示,才趁了这一个说话的机会,隐隐约约地说:“老爷该保重些,少爷现在还小哩!”

听了这一句话,我父亲确乎感动极了;虽然他还保持他的安静和尊严,在惨然的形色里用平常的声口说:“你好生地照顾少爷去吧。”

像这样抑制着痛苦地消极着,父亲的脸容便慢慢地益见憔悴了。

自从这个事情发生,大约只过了五天吧,这一个晚上,在堂屋里的保险灯还不曾燃着时候,我的婶婶便从正房里出来,打扮得标标致致的,拿了一个提箱,一面大声地喊道:“春菊!你打发张来贵叫轿子去!”

父亲听见了,便从书房里走出来。

“春菊……”婶婶还自喊着。

“你要轿子到哪里去呢?”父亲问。

“你管我!?”婶婶的脸上满着怒气。

“像这样真不成体统!”

“糟蹋人,这是成体统的人做的事吗?”婶婶用尖厉的声音反问。

“你给哪个糟蹋呢?”

“守活寡,算不得给你糟蹋吗?”

“哪个叫你——”

“哪个叫我偷人吗?”婶婶打断父亲的话,凶凶地接着说:“哼!偷人!你拿到证据吗?捉奸在床上,你是这样吗?”

“够了够了!”父亲低下头去,现出无限的感触和羞惭。

然而婶婶却嘤嘤地哭了起来,耸着肩膀,大踏步地走进正房了。接着,玻璃和瓷器的打碎声音,便稀里哗啦地响了起来。

“唉……”父亲低低地叹息着,垂着头,无力地走回书房去。

这时候,叔祖母,大伯父和大伯娘,以及常住在我家里的二姑妈,因为五姑妈生了一个小表弟,都到李家贺喜去了。所剩的,只有几个当差,丫头和老妈子,以及我和我的乳妈。他们和她们都为了一种身份的悬殊,自认作卑贱和无用吧,都一个一个地躲避去了。我的乳妈,她却极端地愤怒着,看她的牙齿上下摩擦,可知道她正在要抢白或痛打我的婶婶一番,那样替我的父亲抱着不平了;但她终究是个仆人,并且还充分地带着这仆人阶级的观念,一样胆小,懦怯,不敢坦然实行,只是悄悄地站在西厢房门后,张大着眼睛,远远地切恨罢了。至于我,虽然也曾觉得婶婶的无耻,悍泼,坏得像吃过我的蟋蟀的那只黑鼠一样,和同时觉得父亲的可怜,却也因为了年纪小,没有力量,并且也不知怎样的动作和表现的缘故,只是惊骇地紧紧地挨着乳妈,低低声地问:“爸爸怎么咧?”“婶婶坏透了!”以及这样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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