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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(第1页)

孙玉娇说,比你好看!

我说,再好看也是一只拉拉蛄。

我很快对拉拉蛄没了兴趣,对孙玉娇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也很不高兴。走出厢房,站在赫家的院里朝东北望,隔着院墙能望见北馆的大教堂尖顶和那个怪模怪样的钟楼,一群寒鸦绕着钟楼顶在飞,让人想起死人的灵魂来。

母亲在堂屋里压低了声音在哭,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,我想,母亲哭的时候我得在跟前,就决定进屋。我进到屋里看见母亲正把一小片破白布往兜里装,原来这片布是从死去的老五怀里捡出的。赫鸿轩跟我母亲分析,老五那天一定是通过关系到草篮子监狱探望三格格了。赫鸿轩说本来是让他第二天拿钱到门楼胡同买白面儿的,他走时老五没有再提这茬儿,看来是已经有了想法,这想法肯定是在他说了母亲到草篮子探监不成以后产生的。

老五和我三姐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瓜尔佳氏的子女,他们是一母同胞,情感自然深厚。老五扮作警察到监狱探望三姐,是出自赫鸿轩的推理,唯一的物证就是这片碎布片。当然,这片布是否来自三姐,至今也没有确凿证据。赫鸿轩说,以他的想法,老五那日从德胜门外进城已是傍晚,身上单薄,肚里没食,瘾又犯了,踉踉跄跄栽到了桥底下,活活儿被冻饿而死。

回到家里,母亲背着父亲把布片摊在小炕桌上,仔细端详。布片上有血迹,像字又像画,母亲不认识字,叫过我帮她辨认。以我极有限的学前水平,能认出&ldo;忠厚传家久&rdo;门联却不能识辨用血涂抹的布片,将那片小小的布转了一个方向,又转了一个方向,隐隐觉出好像一个字&ldo;妈&rdo;。

母亲说,这样一说东西来自三丫头是决不会有错了,三丫头是想家了,想我了,想得刻骨铭心,让老五把信息传递出来,能写个&ldo;妈&rdo;就很不易了。拿什么写的,拿血写的,三丫头的血啊……

这片布被母亲交给了父亲,父亲认定那上头的的确确是一个血写的&ldo;妈&rdo;字,摩挲着布片久久无语。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快乐的,我头一次见到快乐的父亲如此沉重。父亲由三姐的遗物问到了老五,母亲如实说了,父亲叹了口气说,难为了这孩子。

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管老五叫&ldo;孩子&rdo;。

三姐从监狱传出来的东西被我母亲认真地收藏着,半年后三姐被国民党秘密杀害在北平德胜门城墙根,而我们家对此一无所知,还一门心思地等着她回来。解放后,政府通知家里去认尸,三姐的一切都已烂完,留给我们的只有老五传出的那片布,布上的血鲜活热烈,永远生动,永远留存。长大后,我有了些觉悟,体味到了三姐的心劲,那个&ldo;妈&rdo;,决不是一个简单的&ldo;妈&rdo;,限于当时的情况,明是指母亲,其实可能是暗指她的组织。她的想念,她的忠贞,她的寄托,她的向往,全集中在这一个字‐‐&ldo;妈&rdo;上。后来不是有首歌,&ldo;党啊党啊,亲爱的妈妈&rdo;么。

老五带出了这么重要的物件,在他倒下的一刹那,肯定没有为它的传递而伤神,他完全知道谁将会料理他身后的一切,谁会很负责地把它交给叶家。

赫鸿轩!

赫兔兔的耳朵上穿了三个眼儿,戴着金属小钉,俩耳朵加起来是六个眼儿,六个钉。再看旁边的&ldo;绿镯倩使&rdo;,耳朵上也是六个钉,不同的是眉毛上还多了个环,把一张好好的脸搞得像牛一样,不知美在何处。想到赫兔兔的祖父和老五曾经把驴耳朵也穿过窟窿,便想人的耳朵和驴的耳朵之间可能也有点儿联系呢。

赫兔兔说他和&ldo;绿镯倩使&rdo;想到俄罗斯去发展,跟那边的&ldo;同志&rdo;们已经联系好了,组织一个摇滚乐队,他有俄罗斯的历史背景,也会唱,并且唱得还不错。哈巴罗夫斯克是他的故乡,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,现在都在讲叶落归根,他这个漂泊的游子很想回到故乡去,带着朋友到故乡去唱歌。

我说,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当了游子。知道么,如果老沙皇还活着,你就是叛徒,投降了大清的俄国叛徒。

赫兔兔说,我祖上是大俄民族的子民并不是妄说,有物件为证!

说着赫兔兔从&ldo;绿镯倩使&rdo;手上摘下绿镯子递给我看,说,这个叫青琅,是我的祖上从家乡带来的,您看它的底色多纯正,纹理多细腻,完完全全的一个正宗俄罗斯。再加上中国工匠精湛工艺,雕成了这个镯子,本身就是传世之宝了,我敢担保,故宫里皇上也不会有这玩意儿。

我问赫兔兔知不知道镯子的来历,赫兔兔说,他爷爷一直收着,轻易不拿给人看,逢有场面上的事儿,奶奶偶尔戴一会儿,也小心得什么似的。

我想说这个镯子是他爷爷奶奶的定情之物。我还想说这个镯子曾经属于过我。我还想说,因了这个镯子,他的爷爷有好几年没好意思登我们家的门……但终归是什么也没说,赫兔兔的生活应该越简单越好。

我说,既然镯子是赫家宝贵之物,你应当好好收着,真正的好宝贝是不拿出来张扬的,更不能随便给旁人戴。赫兔兔指着&ldo;倩使&rdo;说,他不是旁人,他是我的一部分,我们俩是一个人!

&ldo;绿镯倩使&rdo;说,我知道老姑太太怕兔兔上当受骗,把家里东西弄丢了,您可能对我们还有误解。您知道么,我跟兔兔其实什么也没有,我就是喜欢他身上男孩的汗味儿,闻着这味儿我心里就觉着安全、舒坦,有种可依赖的感觉。

我说,你是0还是1?

&ldo;绿镯倩使&rdo;说,不管是0还是1,我们从容自我,不刻意隐瞒欺骗自己,坦荡做人,无愧天地!

柔弱的&ldo;倩使&rdo;突然变得挺刚硬,脸上也再没有微笑意味。赫兔兔见我这么直截了当地对待他的朋友,有些不高兴了,说,姑太太,我们活着不是给别人看的,爱自己所爱,无论他是谁,只要彼此喜欢,不怕它飞短流长。

我说,赫兔兔你得跟你爷爷学,无论是做人还是唱曲子。

赫兔兔不住地用手指头抠眼睛。开始我还没在意,后来猛地觉得不对了,兔兔的手指头怎的隔着眼镜就够到眼睛了呢?就像春晚的魔术师刘谦穿透玻璃桌面取物!

我说,兔兔,你的眼镜怎么回事?

赫兔兔说,这是时尚啊,我的老姑太太!

&ldo;使者&rdo;说,是我送兔兔的生日礼物,d≈g的。

名牌!赫兔兔将眼镜摘下来让我看,原来眼镜只是一个框子,没有镜片。赫兔兔告诉我,现在许多时尚青年都只戴框子,一种装饰罢了。让我又想起了老五的花胡子,那也是一种装饰……

我的思路总爱往回倒,我想,我真是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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