尘缘文学

第99章（第1页）

王珂一怔，竟是看得呆住了。崔渊不动声色地悄悄将随意放置的颜料等物都收拾了一番，又将他最新绘制的白描仕女图轻轻压在空白的纸张下头。待未来舅兄清醒过来之后，这些有可能会惹得他不悦之物自是不会再露痕迹。啧，讨好未来舅兄，比起示爱、得心仪之人青睐之类的事，可真是累多了。不过，若能抱得佳人归，再累一些又何妨。

好不容易王珂才回过神，又瞥见那红枫银杏图角落里的一行糙书小字&ldo;一日不见，如三秋兮&rdo;，不禁双目微眯，似笑非笑地看向将杂乱无章的书房收拾得稍可见人的崔渊：&ldo;你的糙书，可远不如你的行书。&rdo;

崔渊淡定地看了一眼那幅画：他怎么将上头的字给忘了？本便是要送给九娘的，却正好让未来舅兄抓着了把柄。&ldo;糙书尚在练习之中，临摹的是先祖崔瑗的帖子。&rdo;

&ldo;原来是崔糙圣，他的笔墨在外头也难得一见。不过，细想起来，糙书才合你的性情。&rdo;王珂道。他对糙书的兴趣并不是很浓厚，也并未想着看看崔瑗留下的墨宝真迹之类。&ldo;说起来，以前曾认为水墨山水、浅绛山水很合你的性情，既有名士之风，也雅致得很。但如今见了这幅画，又觉得颜色亦能凝聚情感，引得人几乎要陷进去。如此饱满的色泽，我也从未见过，仍很是与众不同。你不论是绘山水还是花鸟，于绘画一道，确实许多人都难以企及。&rdo;

&ldo;我以前追求所谓文士风雅，倒是拘泥了自己。还是九娘说，想看看我眼中的世界，才使我从自己圈起的牢笼中走了出来。&rdo;崔渊回道，似是想起了什么，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浅的笑意。

&ldo;原来如此。&rdo;王珂瞥了瞥他，想了想，突然问：&ldo;你为何对出仕毫无兴趣？&rdo;

&ldo;我又为何须得对出仕感兴趣？&rdo;崔渊挑眉问，&ldo;人各有所志，志向亦无高低之分，无大小之别，亦不可夺也。&rdo;

&ldo;穷则独善其身，达则兼善天下。&rdo;王珂注视着他，&ldo;从你的言谈举止之中，我觉得你并不全然是那些心无外物的魏晋狂士。不论心中的志向为何，也总存有一二抱负、一二牵挂。不然，你只会离世俗更远、离官场更远，而不会观察思索朝廷官场之事。&rdo;

崔渊怔了怔，心绪一时越发复杂难辨。

王珂寻了个空地，盘腿趺坐下来：&ldo;既然多少有些兴趣，你又为何拒绝圣人征辟，也不愿门荫出仕？我来猜一猜罢。一则，你那时太过年少，不愿受官场束缚，也未曾多想什么便推拒了；二则，你不愿因&lso;画&rso;而入仕，不愿因家族荫护而入仕，觉得有辱尊严。可是如此？&rdo;

崔渊望着他，勾起嘴角笑了笑，坦然承认了：&ldo;你猜得倒是很相近，莫非年少时也曾有此念？&rdo;少时他确实骄傲得很，执拗得认定了不想做什么便不愿去做，而不曾细想过其中缘由。后来想通了，又得过且过，不愿再更改。这种执拗与胆怯，与他的画风又何其相似？

&ldo;不，我与你不同。我一直都希望能够振兴家族、支撑门户，若遇上你那种机会，绝对不会等到如今才以进士出仕。&rdo;王珂淡淡地回道，&ldo;能得圣人征辟，便是因&lso;画&rso;入仕又如何？阎公（阎立本）不也已经官居刑部侍郎？再往上迁转，日后得任宰相也并非不可能。倒是考进士的变数，实在是太大了。只有做足了准备，我才能踏出这一步。&rdo;

&ldo;若早些年明经出仕，明润兄也不必等到如今了。&rdo;崔渊接道。

&ldo;不错。我也确实是想得岔了‐‐偶尔，也会犯你当初那种拗性，觉得明经远不如进士来得清贵。但如今想想，入仕便踏入了官途，便能保护家人。至少不会任元十九那獠奴欺上门来，自己竟一时间束手无策。&rdo;王珂道，&ldo;虽入仕并不全为了家族，而是为了济世利民。但若无权无势，却连保护家人也做不到，只能任人欺凌。&rdo;

崔渊抬了抬眉，已经能想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。

果然，王珂的视线转而变得无比冷淡，似是在审视着他，透着锐利的光芒：&ldo;子竟，若你不靠着博陵崔氏二房之势，不靠着世父，可能保护得住九娘？&rdo;

明知道他会说什么，但崔渊此时却做不出任何保证。他能让九娘衣食无忧，能让九娘始终快乐。但，他确实无法仅凭自己之力，护住九娘、护住阿实。

&ldo;我同你说过，身为五姓子，我们比起那些寒族子弟，境况已经好了不少。如你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支，自幼衣食无忧，享尽家族荣光，却无人逼迫你承担家族的责任。如我出身太原王氏三房嫡支，虽无家族荫护，但仍能读书识字、衣食住行皆不必担忧。比之于你，我自然不如；但比之于我，又有多少人更加不如？&rdo;王珂缓声道，&ldo;这些都是家族、父母所带给我们的，并不是我们生而与他人不同。思及养育恩情，我也只想为家、为族、为国、为天下，做得更多一些，再多一些。而你，可曾想过如何回馈父母、如何回馈家族？若是只想着随心所欲，未免也太自私了些。世事无常，谁也不知博陵崔氏、太原王氏是否会同陈郡谢氏一般彻底败落，我实在信不过眼下的你。&rdo;

崔渊定定地望着他，无言以对。

&ldo;既然想成家，便拿出立业的气魄罢。&rdo;王珂说罢，翩然起身，&ldo;或许终有一日，不入官场亦能守护家人。但是，如今，你我别无选择。&rdo;

☆、第七十八章曲踏秋

王玫缓缓展开装裱精致的画卷，眼前不由得一亮。真定长公主别院中那座山坡的秋意盎然之美，如今依然深深镌刻在她的记忆里，令她每瞧见秋叶之时便忍不住想起来。但画卷中的秋色，却似乎比她记忆当中的还更加夺目。红、金二色将画面割裂开来，似乎正争相传递着秋日的绚烂、燃烧着四季轮转间最终的生命力，却又并无互相夺色之感，反倒是奇异地调和起来。

虽然所见的是同一个世界、同一幕美景，但他眼中的一切，果然是那么与众不同。并非美则美矣那么简单，而是借用色泽来传递浓烈的情感，让人不由得为之震撼。

接着，她便又瞧见了画卷角落里一行糙书小字&ldo;一日不见，如三秋兮&rdo;，脸上微微一热。

&ldo;一日不见，如三秋……兮。&rdo;旁边的崔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，轻声念着那一行字，&ldo;王娘子，这一句是什么意思？&rdo;

侍立在旁边的丹娘忍不住清咳了一声，欲转移话题。王玫想了想，却坦然答道：&ldo;意思是，虽然只有一天没有见面，却像已经有三个秋天不曾相见似的，心中十分想念。&rdo;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回避的。虽然又是一封情浓意重的&ldo;情书&rdo;，大概也像上一幅桃花图一样无法堂而皇之地挂出来，但这句话出自《诗经》，孩子迟早也要学，倒不如解释清楚。

&ldo;出自《诗》，王风之采葛篇。&rdo;站在门口的崔渊道。他注视着王玫，唇角微挑，磁性的声音如吟唱一般念了起来，&ldo;彼采葛兮，一日不见，如三月兮！彼采萧兮，一日不见，如三秋兮！彼采艾兮，一日不见，如三岁兮！&rdo;

王玫的双颊便像着了火似的烧了起来。当面朗诵情诗什么的，简直是犯规！这人怎么也不看看场合？丹娘和阿实都还在旁边呢！然而，她也不得不承认，在情感上，某人这样一往无前的坦率才是她最为欣赏的风格。这几乎等同于后世之人的当街下跪求婚了罢。比起羞窘，惊喜与澎湃的情意很快便占了上风。

崔简才刚启蒙，尚未开始学《诗》，但他明显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虽然听得似懂非懂，但王玫先前已经解释了其中一句，前后两句也并不那么难以理解了。他想了想，认真地道：&ldo;我和阿爷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王娘子，算起来就像是十几个秋天没有见面了，我们也都十分想念你。&rdo;

王玫见他满脸期望地等着她的回应，忍不住低声道：&ldo;……我也很想念你们。&rdo;

听了她的回答，崔简露出了灿烂的笑容。崔渊亦是眉眼弯弯，自动忽略了那句话最后那个&ldo;们&rdo;字，心中不断回味。

丹娘见此情状，扫了扫寮舍外头经过的人，道：&ldo;今日观主要给香客做道场祈福，来来往往的人很是不少。崔郎君与崔小郎君若在寮舍附近盘亘，怕也是不方便。不如，九娘带着崔小郎君去外头走一走？&rdo;

&ldo;道场那一头，可需我们去帮衬一二？&rdo;王玫却问道。她尚且不能算是位合格的女冠，道场祈福设坛之事也轮不到她帮忙。不过，招待香客之类的事，她也从来不会推却回避。多与香客接触聊天，更熟知世情，也多少小有收获。

&ldo;不过是一个小道场，观主早已经点了几位师姐去了。&rdo;丹娘回道。

&ldo;王娘子……&rdo;崔简眨了眨眼睛，视线挪到她白皙柔软的手上。他们确实已经很久不曾手牵着手了，他也有些想念那双手所传递给他的温暖和安心。